夜读胡竹峰：柳青的平常心

去柳青生前居住过的皇甫村，看到蛤蟆滩的指示牌，本来以为是作者的虚构，文学照进现实，没想到真有这么个地方，一下子就欢喜了。

三十年前，在邻居家看到一册老课本，上面有《梁生宝买稻种》文章。那时候我不过八九岁，书上人穿着打扮，好像我的祖父，很亲切。后来略略长大了一点，开始看《创业史》，很喜欢那样的氛围。

到了皇甫村，天空下着小雨，有点凉，很江南，很多年前的梁生宝就是在这样一个天气里去买粮的。一刹那，曾经的文学时光复苏了起来，鲜活了起来。

四十三岁之前，柳青几部重要的文学作品都写出来了，不知道其他年轻作者有没有那种紧迫感。我四十岁后，开始对时间有更多凝视，路遥在我的年纪已经写完了《平凡的世界》，我在干什么？这种比较也没意思，但能提醒自己认识自己。一个作家，未必要写得更多，但总想写得更好。老天给的份额有限，上天赏赐的黄金，不要都做了首饰，应该做个王冠，戴在头上，柳青就是这种作家。

这些年，我们的文学不仅关注曹雪芹、博尔赫斯、托尔斯泰、马尔克斯，也开始关注柳青，不断有人怀念他、纪念他、阅读他、书写他……柳青离我们近，感觉更体己。不知道别人如何，我现在还会重读《创业史》，格外喜欢里面的风景描写，很多生活隔膜了，但书上人物对话还是生动的，又能看到中国文学写人的传统。很多作家写长篇中篇短篇，可是我们似乎丢失了，或者说淡化了中国文学写人的重要传统。中国文学很在乎写人，看《红楼梦》，贾宝玉、王熙凤、薛宝钗，历历在目。我们说这人像林黛玉，别人马上就会意了，知道那是种什么性格。

写人是小说重要的部分，小说还是脱不开人。柳青是了不起的，今天还觉得梁生宝像我祖父、曾祖父，梁三老汉读来那么亲切。

有人想当作家，柳青告诉他说，这不是你选的，是上天决定的。这个人是路遥。路遥小说《人生》题头引用了柳青的话，“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，但要紧处常常只有几步，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。”柳青这是告诉我们要珍惜时间，不要觉得年轻，就可以肆意挥霍。人到中年，发现时间比金钱更经不起折腾。钱花出去，能换回物，时间过后，空空如也。现在回想我的小学，已经过去三十多年，弹指一挥间的事。关于柳青精神，一言以蔽之，就是恳切的精神，珍惜时间的精神。柳青晚年，身体不好，依旧继续写作，为了文学，不管老之将至，不论死之将至。有时候恨自己，短视频一刷两三个小时，两眼发昏，这个感觉太糟糕。柳青还活着，他肯定不会这么荒废贪玩。

柳青写了一首小诗:

襟怀纳百川，志越万仞山。

目极千年事，心地一平原。

这么个大作家，站在文学的高原，还有颗平常心。很多人能做到目千里之力，可是不能做到心地一平原，容易端着，太在乎自己。柳青告诉我们，站得再高，不能丢了平常心，尤其对年轻作家来讲。一个作家失去了对时间的敬畏，对历史的敬畏，失去平常心，哪怕才华灿烂，辞章华美，大概也行之不远吧。